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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年前背着行囊奔赴师大的时候，实际上我想要奔赴的是一条向往已久的河，因为从小就经常看的一部电影，它的名字叫《我们村里的年轻人》。影片中，一个梳着两根齐肩短辫的年轻姑娘，站在高高的电线杆上，放开了嗓子唱：“人说山西好地方，地肥水美五谷香……你看那汾河的水啊，哗啦哗啦地流过我的小村庄……”

我的小村庄没有河，只有一口常常干涸见底的池塘。数不清的沟塬墚峁，把我的小村庄固定在古老的黄土旱塬上。村里熟悉五行八卦的学志爹，在我还叼着娘的奶头流哈喇子的时候，就说过这孩子命里缺水。我不信命，但对于水却有着一种说不清的渴望，总觉得有水的地方，草木就有灵性，一年四季葳葳蕤蕤，不像我的黄土塬故乡，一到秋末就草木萧疏，说不出的破败荒凉。长大后，读了红楼，知道了贾宝玉那句著名的说辞，更是渴望水，一线浅溪也好，一条瘦河也罢，只要是水，便足以滋养我的女儿身，让我拥有黛玉的空灵，宝钗的温润，腰身窈窕，举止飘逸，牵引起目光无数，那该是怎样的风光？

于是十年寒窗之后，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师大，然后乘汽车转火车地奔了汾河来。报到后的第二天，还来不及分辨出一片阴雨中的东南西北，就在学长的指点下，从学校围墙的断裂处走出去，穿过一片垃圾场，绕过一些高高低低的民房，循着哗哗的流水声，来到一条两米多宽的水渠边，渠中浊流滚滚，水中翻卷着死鱼、烂纸、垃圾袋，散发出阵阵令人反胃的恶臭来。有人告诉我，这是城中排出来的污水，没有经过任何处理，直接排到汾河里去。

我承认，最初我并没有太在意，想象中的汾河浩浩汤汤，这么一股浊水能奈它何？然而我错了。顺着排水沟一路前行，走到路尽处，赫然出现在眼前的是几口水质同样浑浊的鱼塘，鱼塘那边，是一堆堆的垃圾，以及丛生在龟裂的河床上的大片大片的衰草。我想望了许久的汾河呢，它在哪里？我看它不到，也听它不到，眼前是说不得的荒凉，耳畔是死一般的沉寂。

几天后，站在高高的城墙上，我终于看到了我的汾河。夕阳中，西山下，一线浊流，宛宛转转地折向西南，细瘦处，只须轻轻一掐，便可将它拦腰折断了。

然而就是这可怜的河，依然是师大学子们贪恋的风景。晨风中，暮色里，年轻的学子或三五成群，或两两相偎，在纵横的阡陌间徜徉，享受着大自然的野趣和青春的美好。但即便是这样的时候，大家也都小心谨慎着，唯恐遭了“暗算”，我曾亲见一个女同学跟她暗恋的男孩子一道在河边的小径上散步，一不留神，一脚踩到茅草覆盖的水沟里，黑乎乎的泥浆湿透了半截裤管，一路淋淋沥沥地走回去，又急又窘，一张脸红得像经霜的柿子。

毕业后留在临汾工作，住的地方离汾河不远，但我很少到河边去，一是因为忙，二是除了沾染一身臭味，实在没有什么好处。阅历渐长，见过的河流也越来越多，可见的越多，越是为汾河叫屈，天津的海河，武汉的长江自不必说，就连同为黄河中游较大的支流的渭河，在咸阳城边也是浩浩汤汤横无际涯，凭什么汾河就该悲惨至此？即便是汾河，流经当初的华北工学院、现在的中北大学所在的太原市上兰村时也还是白浪滔天，怎么到了临汾，就细瘦浑浊得如此可怜？

此后经年，我疏远了曾经那么渴慕的汾河。滨河路修好了，号称北湖跟南湖的水域也出现了，偶尔，我会带着孩子到滨河路跑跑步，到南湖里划划船，春天到来的时候，我还在南湖的假山上采摘过黄花菜，但我知道这不是我的汾河。这些附着在汾河岸边的景致，可以为临汾城增添一点光彩，但它们的热闹与繁华，说到底，跟汾河无关。

2009年夏，听说市里要斥巨资修建汾河生态公园，我笑笑，未知可否。潜意识里，我不相信仅凭人工可以打造出怎样绮丽的精致，到头来，还不是一场轰轰烈烈的作秀？花了纳税人的钱，铺了当官者升迁的路。眼见得推土机轰鸣着挖土成山，眼见得汽车嚎叫着运送沙石，扬起的沙尘遮天蔽日，我皱皱眉，脚下的步子迈得更快。

三月里的一个黄昏接到同学的电话，他从省城归来，正在汾河边散步，约我过去聚聚。乍暖还寒，草木萧疏，跑到河边干什么？我心里嘀咕着，还是打了车赶过去。车到彩虹桥，便见他站在伸入水中的堤岸上冲我挥手。金色的夕阳，粼粼的水波，披拂的柳丝，宛转的回廊，加上一个熟悉的身影，那一瞬间，心好像被什么猛烈地撞击了一下，忍不住停下脚步，四周望望，这才惊觉汾河变了模样。当晚，我们登上水中小岛上的一处夜市，点了烧烤，要了扎啤，在迷离的灯火中诉说别情，一时间竟恍然如梦，不知道身在何处了。

以后的日子里一直想着，有时间一定要去好好看看汾河，看看我的汾河到底被改变了多少，无奈俗事缠身，一次次从河上走过，却都是擦肩而过。近在咫尺，却似远隔天涯。虽然也曾在夏夜里听到过从河岸边传过来的笙歌，却始终无暇一亲芳泽。十月小阳春，市作协组织一行二十五人“阅读汾河公园，反思平阳今昔”，忝列其间，终于成行。

沐着晨风，从公园管理处出发，沿着整洁的小径，至九州广场，但见入口处木门高耸，门侧两幅长联笔力遒劲，两边巨幅壁画线条简单，人物形神具备，反映了上古时期的平阳历史，东侧为大禹治水、舜耕历山、尧王观象，西侧为教化万民、同歌南风、划定九州，一览之下，古平阳在中国历史文化中的地位一目了然。

过祥云湖，玉带桥，到三友园，看玉竹摇曳，古柏苍葱，宛如置身江南。虽说时令不对，闻不到梅香幽幽，仅见梅枝在水畔顾盼，也足以让人惊叹：谁说临汾无梅？从此不出家门，便可赏傲雪寒梅了。

过软索桥，登望河楼。放眼望去，一水护城，两山排闼，远处的彩虹桥展翅欲飞，近处的望河楼雕梁画栋，更让人叫绝的是一道长堤贯穿南北，西边是水流恣肆的泄洪区，奔流的汾河水穿过几道橡胶坝一路南下，浇灌着沿途数万亩田园；东边是碧波荡漾的游览区，红日高悬，水面上浮光跃金，画舫轻移，划出微波一线；快艇若奔，卷起白浪千重。美景醉了游人心，大家手中的长枪短跑不停地闪烁着，散文家高树德先生最是幽默，声称要在自己的照片上题上一行字：这是临汾吗？！

然而且慢，随行的公园管理人员又把我们请上了早已等待在码头的游船。上得船来，只见雕花窗棂精巧雅致，红木座椅一尘不染，几上摆放的茶具晶莹剔透，用手抚摸，则温润如玉，腻滑如脂。捧一盏在手，看水中楼宇的倒影摇曳如画，水鸟相鸣，锦鳞穿梭；岸边柳丝在微风中披拂，曲径通幽，花团锦簇间，绿草如茵处，不时可见情侣们手牵着手流连其间，更有身披婚纱的新人，挽着爱人的臂弯做出各种造型，在摄影师的镜头中宣泄着自己的幸福……一时间，香茗滋润了肺腑，美景陶醉了心神，难怪邓柏青先生有联云：谁人不敬？赫赫哉，五千年人物数三圣；我辈可骄，巍巍乎，九万里山河第一都。

我辈可骄，巍巍乎，九万里山河第一都。泛舟碧波之上，唱不出这样的黄钟大吕，我只能由衷地说一句：眼看着浊水变清流，不枉做一回临汾人！